赵松:波德莱尔的多重空间
离开诗,通过他的其他文字,来谈他——波德莱尔的精神与艺术,其实并无影响。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他留下的所有文字,都可以当成诗来读。实际上,波德莱尔一生留下的文字并不算多,但它们却足以承载他那不断裂解的生命,不管以什么样式呈现,都能让人清晰地体味到只有他才有的那种诗的气息。《恶之花》以外的文字,似乎更为自由和放纵。不变的,则是文字里那种一以贯之的锋利。如果说《巴黎的忧郁》是波德莱尔的神情多变的人间印象,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把《人造天堂》视为他鼓吹幻境的天外仙音了,而《私人日记》,无疑可以看作是他灵*的一个意味多多但又残缺不全的密码本。所以将这三个作品放在同一集子里,会形成非常有意思的呼应,会有多重空间交相重叠荡动的感觉,它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为诠证。这种结构自然可以生发出很多种读法。鉴于《巴黎的忧郁》早已为人所熟知,估计很多人更喜欢从集子最后一个作品《私人日记》看起。当然表面上看起来它确实更容易阅读,很多的片断、短章,还有格言式的语句。 “我很小的时候就感到心里有两种矛盾的感情,厌恶生活和醉心生活。”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明他的全部思想根源。他还毫不掩饰地谈论爱情所引发的思考:“爱情可以产生于一种慷慨的感情:对于献身的兴趣;但是它很快就被对于占有的兴趣腐蚀了。爱情很像一种酷刑或者一种外科手术。不过这一思想可以以一种最苦涩的方式加以发展。尽管两位情人相爱很深,彼此充满欲望,但是总有一方比较平静,或者不那么平静。他或她,是施手术者,是屠夫;另一方则是病人,是牺牲品。爱情的唯一的、至上的快感存在于带来痛苦的确信之中。男人和女人生来就知道,所有的快感都在痛苦之中。不能取消爱情,宗教就想至少能对它消消*,于是就创造了婚姻。爱情中让人讨厌的是,它是一种不能没有同谋的罪恶。”对于《恶之花》的作者来说,无论言辞有多么的尖锐和强烈,都不会令人惊讶。当然我们可以确信的是,要是这本《私人日记》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发表出来,估计他还是会被法庭传唤的。显而易见的是,爱情之于波德莱尔,就像某种不能摆脱的*品一样,既充满了诱惑和刺激,又令他时不时地恨恨不已。他沉湎其中,乐享其趣,同时又会陷入令他恼火不已的古怪情绪。面对女人的时候,他常常是自相矛盾的。他时常不能忍受女人的庸俗,就像他不能拒绝女人的诱惑一样强烈。他总忍不住要对爱情进行概括,以便于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更冷静一些:“爱情是什么?走出自我的需要。人是一个善于崇拜的动物。崇拜,是自我牺牲和自我献身。所以,一切爱情都是献身。最善于献身的人是人的典范,是上帝,既然他是每一个人的最好的朋友,他是爱情的公共的、不竭的源泉。”他似乎要以此来抵消那种厌倦的情绪。在精神领域,他是明显轻视女人的,他会这样说:“人们让女人进教堂,我总感到惊奇。她们能跟上帝谈什么呢?”进而他还说:“女人不知道如何区分灵*和肉体。她像动物一样简单。一位讽刺作家说,这是因为她只有肉体。”他特别看不上同代的著名女作家乔治·桑:“她愚蠢,她沉重,她饶舌;她在道德观念上有着跟看门人与由情人供养的女人一样的判断深度和感情的细腻……某些人可以爱上这个茅坑,这真是当代人堕落的一个证据。”在这本生前未公开的日记里,他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离开他的《私人日记》,再进入《人造天堂》这部作品,他呈现的是另外一种挥洒自如、无比清醒而又绚丽繁盛的风格。这部作品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在这种迷人的、奇特的状态中,各种力量达到了平衡,想象力虽然出奇的有力,却不能把道德感拖进危险的奇遇,一种美妙的感应力不再被作为罪恶或绝望的平常煽动者的病态神经所折磨,我要说,这种美妙的状态没有先兆。它和幽灵一样是不可预见的。”其中这段文字同样可以用来评论这部特别的作品。这个作品中精华的精华,无疑是那个写德·昆西的《鸦片吸食者》。一位大师如何去深刻地洞察和理解另一位大师,这就是很好的例证。它是个好的文学作品,也是漂亮的评传,同时也是他对德·昆西最亲切的低语。在结尾处他写道:“然而,死神,我们并不向它咨询我们的计划,我们也不能得到它的同意,死神,它让我们梦想着幸福和名声,它不说是,也不说否,突然从它的栖身处窜出来,一翅膀打翻了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梦想和理想的布局,我们的思想在其中庇护着我们最后的日子的荣耀!”最后,对于他的灵蛇一般的《巴黎的忧郁》,已经没有说太多的话的必要了。他将其称为对“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的描述。这是他的更为隐秘的诗,离音乐更近一些的诗,他的关于巴黎的“幻想曲”。他是如此的自如而又放松,却又是如此的锋利如初。他隐藏在那些文字的背后,仿佛影子似的沉浸在巴黎那个污浊而又充满活力的世俗世界里,他的激情与沮丧,愤怒与享受,爱与恨,留恋与厌倦,都在这里转化成音乐般的文字。那本日记里的一段话倒是可以用来概括它的精神实质:“爱好享乐使我们依恋现在。关心我们的获救使我们悬浮于未来。依恋享乐的人,即依恋现在的人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在坡上滚动的人,他想抓住小树枝,却把它们拔起,带着它们一起堕落。无论如何,为自己做一个伟人和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