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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父亲,见字如面
■伍向兵
十年春风,怀念父亲。
——题记
在扬州城过完春节,母亲随我回了趟吐秀老家。周末又到了,我自然是要回去陪她的。
吃过晚饭,天就开始黑了。小方桌边,我和母亲闲坐着聊天。灯光照在地上和墙上,令人欢喜,亦有点孤单。
话题自然是绕不开父亲的。父亲的腿,曾患有关节炎。
小时候这样的夜晚,母亲往往会舀来半小桶热水。父亲就坐在那一张红色的木凳上,挽起裤角,慢慢的开始泡脚,嘴上不停的说着:“烫——,烫——!”
灯影下,水桶中冒出的热气,慢慢的升腾着,渐渐的氤氲开来,然后又悄无声息的消散……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没了,也就没有了,再也看不见!
一晃,父亲离去,——春风十度矣!
他挑起担子,身体微微前倾,抬步向前,甩开臂膀的身影,连同他写给我的那些信,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梦里相逢。
作者父亲在漓江
凉风微慵,初入梦,昏沉沉。梦里小窗格边,慈父映面容。浮生一场,江畔孤峰青。
思念无边,也无眠,梦总浅。走后秋凉数度,温热向谁问?梦里相逢,心碎了无痕。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的一天,父亲因胃大出血,连夜被四爷(父亲的大弟,行四)、五爷医院。
那时,我的新房正在装修,弟弟的新店刚刚开业。
病情最终被确诊。拿到病情报告时,我和弟弟惊愕得手足无措。父亲才五十六岁呀!
怕父亲承受不住,我们一边对他说只是严重的胃溃疡,需要住院治疗,一边请来至交的亲朋商量。
化疗在悄悄进行了。在消化科病房里,我陪护着他,形影不离。就在墙边支一张躺椅,白天作椅,夜晚当床,心里翻江倒海,面上风平浪静,不让父亲有半点怀疑,背后,还要叮嘱病友帮助保密。
我们在周密的安排,不让他看出破绽。
陪护着他一个星期后,他便开始催着我回去上班。临别那日,他躺在病床上,望着我说:“你不要挂念,——工作要认真干!路上注意安全。”
我心里想着,他现在生了这样重的病,自己还不知道实情,我又怎么能够不牵挂。我怕他看出我的异样,于是赶紧转过身去,快步走向门口。
我终归是于心不忍,想起他那么多年来的奔波劳碌,略才安稳,却又生此重疾,以后还真的不知道能陪我走多久。
我鼻尖一酸,匆匆扭转身去,走到他的跟前,轻轻的把脸贴着了他的面颊……
父亲在家行三,两位哥哥在前,在他后面,是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小时候,我们经常是饿得发慌的!”回老家做清明时,二爷(父亲的二哥)不无感叹地说。他们瞅着门前的那口山芋窖,只咽口水,但就是想不出办法。
“倒是你老头子,不作声不作气的,回家悄悄的拖来一把洋叉,对着山芋猛的一戳”,甜甜的山芋就这样进到了他们的嘴里。
二爷说,爹爹(故乡称祖父为爹爹)晓得这件事后,并没有生气,反而还笑着讲了一句:“这小*,还真上好的呢!”
父亲和母亲的亲事,也不简单,是“转亲””转”(第四声)成的!——不是简单的“转”,是三个大家庭,围成一个圈,同时的“转”:
吴家的姑娘嫁到伍家,伍家的姑娘嫁到王家,王家的姑娘嫁到吴家。三个大家庭在同一天嫁娶,三段姻缘在同一天缔结,三对新人,也在同一天,携手走上风雨人生路。
作者与父亲、四爷、五爷、弟弟合影
成家后的父亲和母亲,忙着割稻插秧,忙着种麦栽瓜,忙着挑圩兴塘,件件事都干得风风火火——那时,“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麦浪初匀,菜金铺野”的时节,父亲又离开家,和我的叔伯们,到三十里开外的栏桥表爷家开的“炕房”,挑起小鸡和小鸭。那一篮子一篮子的小鸡和小鸭,“松花*色,毛茸茸,挨挨挤挤,瞅瞅乱叫”,陪伴着父亲走南闯北好多年。
我去浮山中学读高中,是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的,车是上海产飞鸽牌的。父亲在前面蹬着,他那宽厚的肩膀,像一面厚实的墙。
途经一处铺满细碎沙石的拐弯路面时,他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经过这样的路面,就要小心一些——顺滑滑的,更容易跌跤。”
他当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我也深以为然,但现在咀嚼起来,竟有些许禅境。
父亲在外奔波的日子,母亲一直牵挂着他。
有一回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放假。我从浮山回到家,发觉母亲的眼红肿着,还欲言又止的样子。
母亲看出了我的不解。原来,正和五爷在皖北收着鸭账的父亲,从那里拍回了一封让全村人都惊愕不已的电报:与父亲他们一道的一位本家大爷,竟在收鸭账时好好的就殁了。母亲的心中,焦心着父亲和五爷的安危。
在异乡,父亲和五爷,与闻讯赶来的族人,帮着处理好本家大爷的后事,又与本家大爷未成年的儿子一道,护着他父亲的骨灰回到故乡,入土安葬。
第二年春天,在亲戚的力促下,父亲辞别故乡,烟花三月,下到扬州。
这一下,就是十五个年头。十五个年头里,我和他也总是聚少离多。
大学四年,每次回扬州,他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我每次唱给他听的那一首《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花谢花开,似水流年……
从扬州回来不多日,医院“强行”出院的消息。
扬州瘦西湖
父亲是极其精明之人。我们对他隐瞒着病情,他虽然不懂病历卡上的“Ca”是何意,但却从用药的比对中,琢磨出了病情的异样。
他直接找向了主治的医生,“请你跟我一定要讲实话,如果真有什么,——我挺得住!”父亲追问,态度异常坚决,医生招架不住,只好跟他道出了实情。
他嘴上说他挺得住,可在他心里,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残酷现实的!——当然接受不了!谁又能接受得了?!
他痛苦!他悲愤!他不甘心!他喊来四爷、五爷和我的弟弟,连夜就要出院——他要立刻回家!
那年岁暮天寒,彤云酿雪,一场场疯狂肆虐的冰冻雨雪,接连来袭。我们的心在胸膛里,也逐渐结成了寒冰。
母亲说,医院回家后,常常是兀立半晌,怔怔的望着窗外。远在家乡的我,只能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的打电话宽解他。
在安庆,我通过同学,医院,然而他们给出的结论,也是冰冷的一致。
啊!我在心底无数次的对上天呐喊——你怎会如此残忍?!又怎会如此绝情?!——但是,事实就是那么残酷,容不得我们半点质疑与抵抗。
绝地求生。在我的新房子里过完春节,父亲经不住我们的劝说,终于同意在安庆接受治疗。
作者和父亲。母亲、弟弟扬州瘦西湖
负责治疗的晓飞先生私下给我交了底。向死而生吧。父亲是不知道的。他慢慢开始正视,他的心情,似乎也逐渐的变得像往常一样利落起来。
在病房里,我一次次的目睹那些深色袋子遮罩着的药水,一点一滴的注入父亲的身体。
他呕吐,他的静脉因化疗而变得异常胀痛。几次化疗下来,父亲开始掉头发,他索性去理了一个平头。
即使在病中,他也不想让外人看出他的困窘。他把自己收拾得跟往常一样干净利落,每次出门前,依然会低头看一下自己的裤角和鞋面,又习惯性的在身上扑打几下,然后轻咳一声,抬步,跨出门外。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
在治疗的间隙,他抽空和母亲回到故乡,雇人对老屋进行了简单修缮。
他又在母亲的陪伴下,到安庆孝肃路的一家照相馆,提前拍好了一幅遗照。
照相馆的师傅听明来意,打量着父亲,不解的问:“您这样年轻,这样精神,——怎么现在就照这样的相片?”父亲笑着回答:“先照上,——哪天要用,拿出来就是!”
他让我骑着电瓶车,带上他到安庆的钱牌楼,给他买了一副麻将。“回去的时候,他们来看我,用得上,——到那天,把它给我带上”,他对我说。
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其它的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闲暇时打点小麻将——对、碰、听牌,跑风、一条龙、九子缺……
父亲最后的时光,就这样在与病魔的抗争中,一天一天的倒计时。
病情稍有控制后,他在四爷、五爷和弟弟的陪同下,去到了上海,走上人潮汹涌的南京路,漫步晚风习习的外滩,又登上东方明珠塔,动情的凝视着*浦江。
他又一个人毅然从南京出发,第一次坐上飞机,直飞广西,去到柳州见了我的老姑——他最牵挂的小妹。
在美丽的广西,父亲受到了老姑和老姑爷、外甥和外甥女们的热情接待。在她们的陪伴下,父亲徜徉在阳朔西街,寄情于桂林山水。桂柳大地的自然风光、多民族融合的浓郁地域文化、那份永难割舍的亲情,陪伴着父亲,度过了一段铭心刻骨的难忘时光。
病情沉重时,母亲、四爷、五爷和弟弟护送着他从扬州返回了故乡。
作者父亲年7月在上海东方明珠塔
最后的日子里,他叮嘱我,提前写好他的祭文。看完我拟的祭文,他说,有些地方不准确,又叫我重写。
我遵照他的吩咐,重新起笔,拟好后,慢慢念给他听——
“菜籽湖泣,吐秀山悲;痛哭我父,昨日远行!悲乎我父,辛劳半生;花甲未到,遭此苦病!抗病三载,痛不吭声;终究不治,归向埃尘!
八岁放牛,天真童心;十岁读书,吐小铃声!十九从商,苦头吃尽;西上九江、武汉,过江东至、青阳;餐风宿露,和善弟兄,家中顶梁!此中艰辛,同胞最清!三十五岁,带两兄弟;走南闯北,挑鸭谋生!四十三岁,再下决心;带着五爷,瓜洲淘金!初摆布摊,日晒雨淋;艰难创业,风雨同行!略有起色,带出捍兵;西湖开店,再进扬城!
悲夫我父!前岁发病,胃生恶瘤;初不让知,父实心忧;及知真相,无语泪流;扬州安庆,化疗至今!
追思我父,同胞情重;兄弟姊妹,一往情深!大爷德来,六年亡人;可怜我父,最最伤心!皆因以前,岁月年轻;南来北往,落脚安庆。安庆化疗,二爷关心;高温酷暑,奔走兼程!数九寒冬,伫立风中;护送我父,夜至安庆!四爷五爷,潇洒人生;带出他们,我父光荣!其间苦乐,一言难尽;日月同鉴,天地良心!我父病重,仨叔操心!可怜我父,虽在病中;牵挂老姑,犹不放心!去年初愈,飞赴柳城;见她很好,满是欢欣!体察我父,最重亲情;苦乐年华,感情最重!
追思我父,教育有恩;如今两子,事业初形!家父对我,最大操心;小学初中,难见他人;高中大学,偶闻话音;初二那年,晨读义津;风雨交加,一路险程!教室早读,门口一人;身材高大,原来父亲!喊儿出来,我问原因;他说没事,只是担心!今朝风雨,怕儿受惊!义津毕业,我上浮中;高一那年,成绩忧心!那时住校,一周返程;正在早读,看见父影!定睛细看,果真父亲;二十里路,腌菜一瓶!追思点滴,泣血我心!家父对弟,最大关心;年方十七,随他谋生!初始驽钝,不废苦心;勤业安家,业有初成。
承父教育,两子都好。记父教我:德要端正,言须严谨,业必专精。为人要大度,奉公需廉明。要孝顺长辈,和睦家庭。君教捍兵:商海浮沉,要在精心;利险共存,择机而动;尊先善学,业乃长兴。
悲夫我父,驾鹤今秋!凝视遗照,音容宛在!可恨病魔,无法挽留!今吾父兮,驾鹤西归;今后路兮,可堪谁诉?!放心吾父,子永铭心。天荒地老,永记教养之恩。祈愿吾父,乐在天庭,护佑儿孙!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作者年6月在上海东方明珠塔
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和我陪在他的身旁。
之前那日,夕照含爽山,倦鸟归旧林,他的心情,似乎也格外的好。记不清是我说了一句什么,他竟然露出久违的孩子般的笑脸。他用手轻抚着弟弟刚从街上买回来的软沙发椅,轻轻坐上去,躺了一会儿,说:“好,好,真好。”转过头,他又对弟弟说:“你明天回去,进一趟货回来,——我等你三天时间啊。”他的心中,充盈着满怀的期待。
翌日早晨,他慢慢的挪动着要下床,我便走上前去,轻轻的将他抱起,让他坐在了床沿上。
父亲走了,走在二〇〇九年的那个金色秋日。
他走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姑,竟然心灵感应般的,拨响了我的手机。电话里,我哽咽着对老姑说:“老姑,爸爸,——就在刚才,走了……”
我又给归途中的弟弟拨去电话,问他已到哪里,跟他说:“爸爸,——走了……你想办法快点回头!”
电话那边,正在沿江高速马鞍山段的弟弟,抱着三岁的女儿,作然而起,对着司机呼喊道:“师傅,停车!请快点停车!……”
弟弟抱着侄女,一路拦车,一路转车,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他哭喊着冲进家门。再次见到父亲的一刻,弟弟双膝跪倒在地,扑向父亲的跟前,哀声恸哭,“你说好的等我三天,你怎么不等我?你怎么不等我!……”
倾盆泪雨中,他攥紧着拳头,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父亲……
那一年,国庆中秋八天长假,家国同庆,月圆人团圆。
父亲之前跟我说,如果能在电视上看到国庆六十周年的阅兵仪式,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国庆当天,我特地把电视机从安庆搬回老家,装好天线,给他收看。
中秋节那天,我和弟弟,都带上孩子回到他的身旁。一家人,围坐在那张方桌边吃饭。父亲就斜倚在门旁的躺椅上,和我们拉着家常。
门外,秋日的光影,庄严而又平静。
——父亲,不曾做过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也不惧艰辛,在土地上勤奋劳作,尔后又走南闯北,决然奋起,拼搏商海,勇敢的逐梦前行,再苦再累再痛,也总是默默承受,不让孩子们担心。他对他的儿子总是严苛有加,寄望有加,希望孩子们都过上好生活,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他心里想的,仍然是孩子的生意。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村子里原先窄窄的小土路,现在已经修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在村口的小学旁,花上三块钱,坐上公交车可以直达枞阳县城。如果再转乘一下,就可以到安庆。从安庆出发,再坐上三个多小时的动车,又可以很快的下到了扬州。
嗯,是的,就是那“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扬州,就是那“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扬州……
那年初下扬州,父亲给在家乡读书的我,寄来一封信。
信拆开后,抬头写道:“向兵儿:见字如面。”结尾与落款写着:“祝学习进步!父德林字,X月X日。”信的内容是,他在扬州很好,叫我们在家不要担心。他又让我一定要好生读书。
信中还有一句话,这样写道:“——都怪我没有本事,让你和你妈妈受苦了!”
捧读着父亲的那封来信,信里的这一句话,像闪电——“咔嚓”一声,就炸在了我的心窝上,泪水便一下子从我的眼里涌了出来。
二〇一四年春节——父亲走后的第五个春天,我重游瘦西湖,触景生情,写下《寄扬州》——
平山堂下客,瘦西湖边柳。昔年故地,二十年过去,今来重游。青山依依隐隐,湖水徐徐迢迢,腊梅朵朵,清香伴衣袖。二十四桥依旧,倩影横波,伴白塔晴云,似候故人来。
故人来,故人曾来又去。美景依旧人已非。年华不等人,任千般美景,心安处即无忧。何须惆怅,皆是人来人往。君不见,西湖皆已瘦,你我又何忧?唯有努力,莫教年华瘦!
春去春又回,转眼,春风十度。我和弟弟静静的站在他的墓前,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目光掠过父亲坟前那些高高低低的野草,刻着父亲名字的墓碑就立在那里。
父亲,就静静地睡在那片松林的泥土中,松林里,时有大雨从天空倾注,也有星月相照,松涛低语,鸟飞无声。
现在,我再也不会收到父亲的来信了。他写给我的那些信,有的,就静静的躺在我书房中的抽屉里。
偶尔,我还是会拉开抽屉,翻出往昔父亲写给我的那些信,慢慢的读起来。
读着读着,我眼里的泪水,又情不自禁的涌了上来……
见字如面,——父亲!
写于二〇一九年五月二日
作者简介
伍向兵,安徽枞阳人,现居安庆。文字和摄影作品散见《安徽日报》《新安晚报》《扬州晚报》《安庆晚报》《同步悦读》等报刊和微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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